初冬，我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看了陈白尘三大弟子之一赵耀民的话剧《良辰美景》。赵耀民为这部作品写了如下的题记：“谨以此剧送别20世纪。”原先的剧本展现了一个昆曲世家在一个不属于他们的时代中的挣扎与蜕变。昆曲大师吴一蕉要让传承四代的昆旦艺术流传下去，但长子济有被打成右派耽误了学艺，次子济余在“文革”中长大，十分颓废，三子金力腿瘸。吴一蕉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年轻的女弟子锦绣身上，偏偏锦绣与济余恋爱怀了身孕，又被济余抛弃。为了艺术传承的梦想，吴一蕉娶锦绣为妻，将孙为子，以图把锦绣的儿子吴元养育成吴派昆旦的传人。可吴元出生的那一天，80高龄的吴一蕉因中风成了植物人。吴元在母亲和伯、叔的教养下，三岁学艺，十岁登台。锦绣却因声带疾病不能演唱而自杀。吴元长大并没有继承昆曲事业，成了夜总会的歌坛怪杰。

这出戏的导演是俄国的尼古拉·德鲁切克。“对理想生活的绝望思念”是当今社会巨变后俄罗斯的整体精神面貌。抒情式地表现这种精神面貌是俄国导演们的拿手好戏，所以德鲁切克竭力营造的是那种“由对于美好事物无可挽回地消逝的忧伤酿就的浓烈诗意”。应该说，他的这个艺术目标实现了，他确实抓住了人物的焦虑和激情，表现得很有创意和风格。比如，吴一蕉成为植物人后，锦绣向他倾诉内心痛苦的那场戏最能打动人心。她向他报告儿子学艺的进步，他瘫软在躺椅上全无反应，她一次次把他扶起，他又一次次瘫软下去。她的情绪终于在苦熬了十年之后爆发出来，她把他抱下躺椅，拖着他行走，向他激烈地诉说十年的艰难与压抑。可他还是像死去了一样毫无反应。锦绣终于绝望——她自杀了。年轻的俄国导演以抒情入手，成功地展示了主人公的激情和焦虑，并且极具想象力和品位。

可我总隐隐觉得当晚的演出空洞。虽然导演表现了伤感和绝望，却没有触及伤感和绝望的原因。导演德鲁切克只想表现人物的焦虑和激情，在他看来，原先剧本中赵耀民刻意表现的充满时代特征的中国生活大概根本不必存在。这个戏仅以人物的内心激情为表现内容，并不追求情节或者人物的完整性，也不追求表现生活的时代或地域特征。结果，对原剧本完整情节的省略使得这些激情缺乏动因。观众看这出戏就如同看一个人投入地大哭一场，却弄不清此人哭的原因。

董健老师看完演出后，不无遗憾地说：“俄国人不懂咱们，原先赵耀民的许多东西根本没有表现出来。”我想董老师认为最应该表现的“东西”，除了剧中人物“星火传承”梦想的破灭外，更重要的是导致这种梦想破灭的带着时代特征的现实生活本身。“吴一蕉们”激情地焦虑着，不是他们本身富有焦虑和激情，而是现实迫使他们认识到“良辰美景”正在无可挽回地消逝。这一点，蓝眼睛白皮肤的俄罗斯导演即使明白了，也难以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