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表达
当年在中文系跟张先亮老师学《语言学概论》时,对语言(文学)本质论虽然能理解,但没有完全搞懂如何真正从逻辑语言走向音乐语言。当时开设《美学》的诸葛志老师就指点我读黑格尔和宗白华的相关文章,可即使有学兄永海在一旁解读,我依然没有开窍。一次和朱老师(讳振华)谈到近期学习上的困难时,我讲了我的困惑。从事新闻等文字工作多年的朱先生笑着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说:“呵呵,看看你的杭州老乡钱镠的文字,你就明白了。”
印象中,五代时期的杭州倒是有一个军阀叫钱镠,可我在隋唐五代诗文集中一通好找,也没有他留下的只言片语。只得暂且作罢。工作后,我搬到钱塘江南岸寓居,在江边散步时,看到韩美林大师创作的巨大的钱王射潮雕塑,追思故去的朱老先生的同时,不免又联想到了求学时代的那个小困惑。
天意冥冥啊。江边散步归来没几天,我在学院图信中心随手借了一本薛冰的《风从民间来》,居然就读到了钱镠创作的山歌。
原来家境贫寒的钱镠没有条件念书,从军后,以勇武受到指挥使董昌的重用,不仅提拔他为副指挥使,还教导他要为日后的主政生涯补习文化。开平元年。粱太祖册封取得西兴大捷(钱江三桥又名西兴大桥,“西兴”就是纪念这次浙江行政区划发展史上至关重要的战役)的钱镠为吴越王,钱镠衣锦还乡,大摆酒宴招待杭州亲友。他举杯起身自唱《还乡歌》以娱宾:“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临安遣上列旌旗,碧天明明兮爱日辉。父老远近来相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斗牛光起兮天无欺。”在座的乡亲听不懂文绉绉的楚辞,钱镠见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再酌酒,用临安山歌的形式唱道:“小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番滋味,永在我侬心叶子里。”歌阕。父老叫笑震席,欢感乡里。南宋袁褧《枫窗小牍》中记载这首山歌说:“至今狂童游女,借为奔期问答之歌,呼其宴处为欢喜地。”可见,这首酒席上的劝酒山歌与刘邦还乡的楚歌相比,虽然气势大逊,但乡情更浓,所以,在南宋年间已经化为青年男女间的经典情歌了。
这些许打开了我关于从逻辑语言走向音乐语言的疑窦,一种意思,尤其是意味,只有一种最好的表达(表述),而这个最好的表达,往往脱颖于日常语言,于是,提炼典型的、最具有代表性的生活语言,便是美学上讲的从逻辑语言走向音乐语言的途径。当然,诗化语言不能脱离日常生活,而要忠实于人的感受。但如果与生活接近得缺乏应有的审美距离,不仅丧失诗性,而且可能会被生活的现象所欺骗,无法识得庐山真面目了。
没过多久,我在给文物鉴定班备课《简明中国书籍史》时,偶然查阅清代学者王士祯的相关笔记,在他的《渔洋诗话》中发现另一则关于钱鏐诗文的记载。钱王妃每年寒食节必回临安老家,奉养自己的父母。一年暮春,春色将老,陌上花已发,而妻子未归。钱鏐写了九字短信给她:“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意思是田间阡陌上的花开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满怀思念与关爱,虽无一字提及,却处处留露。苏轼任杭州通判,听到里间小儿传唱《陌上花》,得知这个故事,甚为感念,便将歌词改写为《陌上花》的绝句,但觉得自愧不如,一连写了三首,却始终没有钱镠似信手捻得的三言两语来得情深意长。王士祯评价:“五代时,吴越文物不及南唐、西蜀之盛,而武肃王寄妃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又在《香祖笔记》中写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过数言,而资致无限!”
王士祯的这段评语令我恍然大悟,原来所谓音乐的、诗化的语言不仅仅是向生活语言汲取什么典型性语言(那种美学价值反而比较浅层次),而是直接借最生活化的用语,把被平庸的生活表象所遮蔽了的那部分诗意的生活意趣凸显出来的一种表述姿态!
钱镠衣锦还乡时作的还乡歌开始用的是楚辞,不但越地的杭州父老听不太懂,加之不是他直接的语言经验,所以比不上他用当地山歌的语言来的贴切。而刘邦出生楚文化濡染下的江苏沛县,他建立的汉代,主流文学就是楚辞,所以他衣锦还乡时用楚辞便能朗朗上口地吟诵出:“大风起兮云飞扬。”同样,蜀地的苏轼用他所不甚了解的风物做诗,自然比不上土生土长在杭州的钱镠,但他同为怀念妻子而用自己熟悉的语言作的“不思量,自难忘”依然千古流芳,试想,如果他写成“不掂量(齐鲁),自难忘”或者“不眯念(杭州),自难忘”,再合成通篇,会是什么效果。而他直接运用生活语言“思量”,已经成为了超越生活本身的文学经典,连江南民歌也开始借鉴了:“我为你思量”(《夜来香》)。这样一推敲,才感到自己先前沾沾自喜的所谓心得,在先贤王士祯的智慧面前显得多么浅薄。明清涌现了那么多清新睿智的文人笔记,现在却很少被阅读,可惜。
(作者系院科研处教师)